1、孙 犁 月亮升起来，院子里凉爽得很，干净得很，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，正好编席。

2、女人坐在小院当中，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。

3、苇眉子又薄又细，在她怀里跳跃着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4、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？不知道。

5、每年出多少苇子？不知道。

6、只晓得，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，全淀的芦苇收割，垛起垛来，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，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。

7、女人们，在场里院里编着席。

8、编成了多少席？六月里，淀水涨满，有无数的船只，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，不久，各地的城市村庄，就全有了花纹又密、又精致的席子用了。

9、大家争着买：“好席子，白洋淀席！” 这女人编着席。

10、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，就编成了一大片。

11、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，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。

12、她有时望望淀里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。

13、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，风吹过来，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。

14、但是大门还没关，丈夫还没回来。

15、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。

16、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，头戴一顶大草帽，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，黑单裤卷过了膝盖，光着脚。

17、他叫水生，小苇庄的游击组长，党的负责人。

18、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。

19、女人抬头笑着问： “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？”站起来要去端饭。

20、水生坐在台阶上说： “吃过饭了，你不要去拿。

21、”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。

22、她望着丈夫的脸，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，说话也有些气喘。

23、她问： “他们几个哩？” 水生说： “还在区上。

24、爹哩？” 女人说： “睡了。

25、” “小华哩？” “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，早就睡了。

26、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？” 水生笑了一下。

27、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。

28、 “怎么了，你？” 水生小声说： “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。

29、”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，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，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。

30、水生说： “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。

31、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，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，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。

32、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。

33、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。

34、” 女人低着头说： “你总是很积极的。

35、” 水生说： “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，是干部，自然要站在头里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。

36、他们不敢回来，怕家里的人拖尾巴。

37、公推我代表，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。

38、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。

39、” 女人没有说话。

40、过了一会，她才说： “你走，我不拦你，家里怎么办？”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。

41、说： “家里，自然有别人照顾。

42、可是咱的庄子小，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。

43、庄上青年人少了，也不能全靠别人，家里的事，你就多做些，爹老了，小华还不顶事。

44、”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，但她并没有哭。

45、只说： “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。

46、” 水生想安慰她。

47、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，他只说了两句： “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，打走了鬼子，我回来谢你。

48、” 说罢，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，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。

49、 鸡叫的时候，水生才回来。

50、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，她说： “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！” 没有什么话了，我走了，你要不断进步，识字，生产。

51、” “嗯。

52、” “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！” “嗯，还有什么？” “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。

53、捉住了要和他拼命。

54、” 那最重要的一句，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。

55、 第二天，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，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，一条新毛巾，一双新鞋子。

56、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，交水生带去。

57、一家人送他出了门。

58、父亲一手拉着小华，对他说： “水生，你干的是光荣事情，我不拦你，你放心走吧。

59、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，什么也不要惦记。

60、”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，水生对大家笑一笑，上船走了。

61、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。

62、过了两天，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，大家商量： “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。

63、我不拖尾巴，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。

64、” “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。

65、” 水生的女人说： “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……” “哪里就碰得那么巧，我们快去快回来。

66、” “我本来不想去，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，有什么看头啊！”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，划到对面马庄去了。

67、 到了马庄，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，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。

68、亲戚说：你们来的不巧，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，半夜里走了，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。

69、你们不用惦记他们，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，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……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，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。

70、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，万里无云，可是因为在水上，还有些凉风。

71、这风从南面吹过来，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。

72、水面没有一只船，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。

73、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，也有些伤心，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。

74、可是青年人，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，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。

75、不久，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。

76、 “你看说走就走了。

77、” “可慌（高兴的意思）哩，比什么也慌，比过新年，娶新——也没见他这么慌过！” “拴马桩也不顶事了。

78、” “不行了，脱了缰了！” “一到军队里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。

79、” “那是真的，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，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，进去唱，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。

80、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，我就傻想：该低下头了吧。

81、你猜人家干什么？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，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，托着枪瞄那个，又唱起来了！” 她们轻轻划着船，船两边的水哗，哗，哗。

82、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，菱角还很嫩很小，乳白色。

83、顺手又丢到水里去。

84、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。

85、 “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？” “管他哩，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！”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。

86、 “唉呀！那边过来一只船。

87、” “唉呀！日本鬼子，你看那衣裳！” “快摇！” 小船拼命往前摇。

88、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，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；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。

89、但是立刻就想，什么也别想了，快摇，大船紧紧追过来了。

90、 大船追的很紧。

91、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，白洋淀长大的，她们摇的小船飞快。

92、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。

93、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，驶起来，就像织布穿梭，缝衣透针一般快。

94、假如敌人追上了，就跳到水里去死吧! 后面大船来的飞快。

95、那明明白白是鬼子！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，摇橹的手并没有慌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，哗哗，哗哗哗! “往荷花淀里摇！那里水浅，大船过不去。

96、”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，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，迎着阳光舒展开，就像铜墙铁壁一样。

97、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，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! 她们向荷花淀里摇，最后，努力的一摇，小船窜进了荷花淀。

98、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，尖声惊叫，掠着水面飞走了。

99、就在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! 整个荷花淀全震荡起来。

100、她们想，陷在敌人的埋伏里了，一准要死了，一齐翻身跳到水里去。

101、渐渐听清楚枪声只是向着外面，她们才又扒着船帮露出头来。

102、她们看见不远的地方，那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，有一个人的脸，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。

103、荷花变成人了？那不是我们的水生吗？又往左右看去，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脸，啊！原来是他们! 但是那些隐蔽在大荷叶下面的战士们，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，半眼也没有看她们。

104、枪声清脆，三五排枪过后，他们投出了手榴弹，冲出了荷花淀。

105、 手榴弹把敌人那只大船击沉，一切都沉下去了。

106、水面上只剩下一团烟硝火药气味。

107、战士们就在那里大声欢笑着，打捞战利品。

108、他们又开始了沉到水底捞出大鱼来的拿手戏。

109、他们争着捞出敌人的枪支、子弹带，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面粉和大米。

110、水生拍打着水去追赶一个在水波上滚动的东西，是一包用精致纸盒装着的饼干。

111、 妇女们带着浑身水，又坐到她们的小船上去了。

112、 水生追回那个纸盒，一只手高高举起，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水，好使自己不沉下去。

113、对着荷花淀吆喝： “出来吧，你们！” 好像带着很大的气。

114、 她们只好摇着船出来。

115、忽然从她们的船底下冒出一个人来，只有水生的女人认的那是区小队的队长。

116、这个人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们： “你们干什么去来呀？” 水生的女人说： “又给他们送了一些衣裳来！” 小队长回头对水生说： “都是你村的？” “不是她们是谁，一群落后分子！”说完把纸盒顺手丢在女人们船上，一泅，又沉到水底下去了，到很远的地方才钻出来。

117、 小队长开了个玩笑，他说： “你们也没有白来，不是你们，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。

118、可是，任务已经完成，该回去晒晒衣裳了。

119、情况还紧的很！”战士们已经把打捞出来的战利品，全装在他们的小船上， 准备转移。

120、一人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，抵挡正午的太阳。

121、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，丢给了他们，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奔着东南方向，箭一样飞去了。

122、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。

123、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，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。

124、一路走着，因过于刺激和兴奋，她们又说笑起来，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噘着嘴说： “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，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！” “啊，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。

125、” 她们自己也笑了，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，可是： “我们没枪，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，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！” “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。

126、打仗有什么出奇，只要你不着慌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！” “打沉了，我也会浮水捞东西，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，再深点我也不怕！” “水生嫂，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，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！” “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，过二年，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，谁比谁落后多少呢！” 这一年秋季，她们学会了射击。

127、冬天，打冰夹鱼的时候，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，来回警戒。

128、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，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，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。

129、 1945年于延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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